Post By：2011/4/20 17:05:48
[tag]父亲[/tag]父亲的花
风收
前两天，夫人将父亲养护的，我认为与君子兰应该是兄弟的那棵花又搬回了窗前。
这棵花的叶子颜色比君子兰黄一些，叶子还比君子兰长一些，窄一些，一根花茎从几片叶子中亭亭拔拔高高大大地窜将上来，高出了叶子一大截，开了四个鲜红的花瓣，那么招耀，花瓣见到阳光就膨涨开来，不见阳光就收缩了很多。
这棵花是父亲从楼底下捡回来的，当初只是被别人丢弃在花园的快枯萎的花疙瘩，父亲把它拿回家，放到一个花盆里，掘和上些泥巴、沙灰之类，开始了他的养护。
父亲说，这花叫大头兰。
我本想去阻止他，因为在我看来，这颗所谓的花疙瘩，是被人丢弃的，肯定不比君子兰贵重，不值得去养。但看着他那么认真的样子，我很感动，就放弃了劝阻的想法，更重要的是我看到父亲流露了一种怅然不悦的心情。
其实，这时候父亲的心情一定是不好的。
因为我母亲去世不久。
我父亲和母亲都是绝对的农民，他们两个识不了几个字，都是当年扫盲班里学的，不久也就忘了。父亲倒还勉强歪歪扭扭能写出自己的名字，那是因为当年他当生产队长是需要签字的缘故吧？
父亲和母亲是一个村里的，他们的婚姻是一个穷光蛋娶一个可怜女，我父亲当时没爹没娘，只和一个二哥相依为命，住在四间矮屋子里，家徒四壁。年纪十六、七岁的母亲却是家中的长女，她和寡娘一起拉扯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。据说他们结婚的时候，父亲的白衬衣还是跟别人借的，值得他们回忆的是，他们却是村里那帮年轻人最后骑大马，坐花轿举行婚礼的人。母亲甚至经常提起当年那几个抬轿的，有意将轿高高下下左左右右摇晃颠轿让她难堪的人。那年，母亲十七岁，父亲二十三岁。
结了婚，父亲和二大爷正式分家，兄弟俩每人两间，同住一屋。从此父亲和母亲开始了他们孕育儿女，勤俭治家，艰辛劳作，争吵不断的在一起四十六年的农民生活。
不必述说他们经过一番辛劳陆续盖过三栋房子，不比述说他们勤俭持家先后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成了家，不必述说他们体体面面送一个爱女出了嫁，更不必述说他们帮父亲的二哥在四十岁取上了媳妇，给母亲的小弟在二十二岁也娶上了媳妇，他们所有的尊兄之情，怜弟之心，父母之爱，这不是一般同龄人所可比拟的，苍天可鉴。他们的付出理所当然应该受到亲戚们的尊重和理解。
我现在记忆最深的还是母亲的病-----肺心病给全家，尤其是对父亲带来的痛苦。
母亲的肺病是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过来的。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姥娘的“痨病”记忆犹新，她老人家走不了急路，干不了农活，出不了远门，就是因为“喘”。二三岁的时候，她背着我，我趴在她老人家的背上，我能听到艰难的哮喘声，不是因为我不懂事，撒娇，事实因为那是黑天，我又生了病，她老人家背着我去看医生，因为父母在生产队里加夜班，我寄托在同村后街的姥娘家的缘故。
我妹妹出生不久，母亲就开始住院了，原因就是“肺痨”。一住院就是十几天甚至一个月。妹妹大约不到一岁的时候，母亲住在即墨县医院治病，父亲骑自行车去看母亲，将妹妹放在一个筐里载着，回来时，妹妹已经睡了，头歪着伸出筐外，很难受的样子，我才八九岁的孩子都知道看着不高兴不愿意，说父亲太不小心了，怎么能让妹妹睡着了呢？让妹妹受了罪了。
之后的日子里，经常看到母亲病了，躺在床上，无力、难受的样子，后来渐渐大了，继续看到母亲在病着，特别到了冬天，母亲病的次数就会更多，有时候正好在过年的时候，母亲连起来蒸馒头的力气都没有，下不了炕，父亲只好代母亲干做饭洗衣之类的家务。男人干家务，在农村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儿，我隐约感到从我父亲不断地干家务开始，他的心里一定逐渐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。
冬天的时候，正是农活少，男人们聚众赌博、喝酒、胡闹、寻高兴开心的时候。我或者是弟弟，脸冻的红红的，从那么一大堆男人里，找到父亲，他看到了前来报告的我们，不知道家里又有发生了什么大事，那种正在高兴了如烧红了的烙铁突然被一瓢冷水泼下来的情绪，那种凝固了神情，深深地记忆在我们心中。
“又谁病了”？！父亲长叹一声。
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？那时候，不仅仅我母亲生病，我姥娘、一个堂舅舅生病，都要找我父亲帮忙去看医院，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找父亲来帮忙。
父母一起生活四十多年，母亲居然病了三十多年，买药，送医院，陪护，管孩子，还要挣钱养家，都压到我父亲身上，这是一幅多么重的担子啊！我可怜的父亲，一个一米六多一点的汉子，能承受得了吗？
在最困难的时候，也就是我十六岁第一次高考不成功的时候，落榜的痛苦与其是我受不了，不如说给父亲带来了更大的苦痛，有谁能理解了他？他那时候就开始了酗酒，经常喝醉，中午一顿酒，晚上接着喝，经常大醉。有一年过年，正月初一，他竟然醉了，拿着菜刀，不知道他要发泄什么，口中念念有词，让我们兄妹着实吓了一大跳，因为这时候，母亲又病在炕上了。
父亲一定是又遇到什么他解不开的心事了，那个时侯我们兄弟姊妹并不懂事。
没有人给父亲说一句他喜欢听的话。
后来我参加工作了，家境逐渐好起来，父亲至少不用再去为母亲的药费发愁了，他的精神才逐渐好起来，他还喝酒，但这时候，看见他喝酒，脸上却是有了笑容了。
中午饭，他要喝酒，酒盅拿到手，打开酒瓶后先倒少半杯，一口喝下去，接着再到满杯，端到桌子上，坐下慢慢喝，这样他就可以喝一杯多点，因为一杯不够喝，喝多了，母亲烦他，嘟囔他，所以他只好采取这个办法，这样他才会喝足。后来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，揭穿了他，他却也不再偷偷摸摸，大大方方的倒满盅，喝了一盅后，再去倒上半杯，这样就比以前多喝了不少。他说，还是正大光萌的好，掖着藏着粘不着光。
晚饭呢，继续喝，比中午要多，两杯！甚至还多。晚上没啥事儿，喝完了睡觉呗。父亲说，他自己花喝酒的钱，并不比我母亲吃药花的多。母亲便不再搭腔。母亲感到自己对不起父亲什么了吗？母亲在口上从来没有承认过她自己的病给父亲带来的伤害，并且为此而有歉意。
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往事。
母亲顽强地和病魔抗争，但死生由命啊，我们兄弟姊妹尽管付出了苦争，终于抵不过无常的法力，我们失败了，母亲还是走了，她不甘心地咽下了六十三年来的最后一口气，离开我们去了她想去的天堂。与母亲吵吵闹闹大半辈子的父亲在送走母亲跟我们回到城里的时候，终于还是哭了。
我发现孤单的父亲，经常坐在一个人角落里，瞅着一个东西发呆。喊他半天，他才能回过神来。他没有朋友，没有共同语言者，因为整个小区里，像他这样不识几个字的人不多，他跟他们交流不了什么，人家在评论国家大事，他根本插不上嘴，甚至听不懂，说城里的人事，他也知不道多少，知道了他也不会去评论什么。谈论提工资，更没有他的份，他既不是退离休干部又不是退休工人，一听到工资，他就感到很自卑，远远的躲开了那堆人。有人下象棋，他也低头看，但看不了多久，就走开了，父亲说，他们下棋太霸道，不能悔棋，没啥意思。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个收垃圾的中年人，他蹬着那辆破三轮过来的时候，父亲可以从地下室里拿出他平日积累的报纸、酒瓶子之类给他，一件件，一堆堆数给他听，可惜这个人一个月也最多来那么一两次。拿着卖垃圾得来几块钱，他满脸开花，可以给孙子买点好东西吃了。但是，多数时候我们下班回来，会看到父亲坐在小区的花园里的墙上，在那里呆呆的。
接下来，父亲在我们楼里的一个大妈的带动下，请回一个菩萨画来，大妈还带给他一些香柱，一本关于玉来佛祖的书，一个不断重复唱着阿弥陀佛歌子的小唱机，这些都是免费的。他把菩萨粘贴在床头，在菩萨前摆上香炉，燃上香，躺在床上，听着小唱机里传来的歌声出神，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。我们到家，听到那种声音，感到并不顺耳，甚至感到挺恐惧。
我说，爹，睡觉的地方是不能摆放菩萨的……
父亲听了我讲的，明白了道理似的，主动将菩萨请出自己的卧室，摆到客厅里一个合适的位置。
父亲只好去摆弄他的那棵宝贝花了，在那棵花跟前端详半天，捣鼓半天，松土、浇水之类。那花儿受了关爱，却也很乖，很快焕发了青春，叶子不断地长出来、长出来，不断地长高、长高。
有一天，夫人小声地告诉我说，爹和前楼一个瘸腿老太太挺好的，有那么点意思。我却很不以为然，这都是哪跟哪儿，不信！
过了一个月，夫人又对我说：有点意思了，真的。那个老太太比咱爹大两岁，也住在儿子家，是老二家。她家老大在乡下，不孝顺，不养老，老二孝顺，老太太就跟着老二，但老二媳妇却不买这个帐，老太太在这里住着也不顺心。
夫人说，他们两个好着呢，坐在一起说说笑笑，你没看，这两天爹的情绪好多了！？你感到有没有点的意思？
什么意思不意思？都七十岁的人了！什么意思？娘走了还不到半年嘛，烦不烦？我对此很有意见，表示了很大的不满。两个七十岁的人，都没有养老工资，靠我们孩子给点钱，怎么过？
我的爹，你想哪里去了！不是在做梦吧！
有一天，我回来的早，老远看到了那个女老人，正和我爹坐在一起说话儿，大概他们也看到了我，女老人抬起腚，歪歪的走了，女老人是个腿瘸的人，个子矮矮的，并不体面，我并没有正眼瞅她。
又过了几天，饭桌上摆上了菜蛋。夫人说，荠菜菜蛋是老太太做的，送给爹吃的，你也喜欢，爹给你留着呢。我很不以为然，勃然作色了，站了起来，不吃了！这顿午饭，是我母亲去世后，我们一家人吃的最不舒服的一顿饭了。
父亲看到我的表现，不知所措。夫人说爹的脸色难看极了。
大概从这时候起，父亲的情绪又坏起来了，尽管我们费尽心思要让他老人家高兴，带他去吃大餐，喝好酒、看大海，爬高山，都不能真正让他高兴，一直到第二年的“五一”节后，因为他老感到嗓子堵得慌，我们就去医院检查。
结果是食道癌中期！我们全惊呆了！我专门带着样品到青岛做了检验，结果还是一样：上端食道癌。
不管我们再去做什么努力，都不能留住他的生命了。经过一年半的顽强抗争，瘦骨如柴的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，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留恋似的，迷迷糊糊地躺在我的怀里，那是我们送他回老家的路上。他也终于走了，在我母亲走了不到三年的时间，他去追我的母亲去了。
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健康的人啊，六十五岁前，他没有打过点滴，偶尔感冒了，自己喝上四两酒，找床被子蒙上头，睡上一觉就好了的体质啊！听老人说，真夫妻两个人走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年，也许，父亲是被母亲扯去的吧？！
父亲的遗物我留下的不多，但那棵被父亲称作大头兰的花，我却一直留在我家里，一直摆放在我父亲母亲住过的卧室里的窗台上。我和夫人像父亲在一样的那样呵护它。当年父亲住院，花开了的时候，我们把它带到医院给他看，父亲看了，开心的微微的笑了，但不久就转过头去了，不再看了。我忽而想起，我母亲的名字最后一个字叫“兰”，莫非，父亲是在用一种方式在怀念我的母亲？但我却又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，父亲和母亲吵吵闹闹经常打架闹火的情景，让我判断不出父亲的怀念会那么深刻，那么浪漫！
不久前，父亲的花又开了，依然是那么鲜艳，长久，十几天不败。
夫人把花搬到供桌上，燃上香，她祷告说，爹，您的花开了，您回家看看吧！
（明天就是父亲的忌日，谨以此文怀念我敬爱的父母亲）
二零一零年农历三月初十下午四时
